沈周是吳門畫派的開創(chuàng)者,位居吳門畫派四大家之首。他一介布衣,終身不仕,話題性雖不如唐寅,卻也畫風遺韻,備受矚目。沈周生活半徑多在吳門,也曾游歷杭州、天臺,卻終生沒有跨過長江。他與南京是否有過關聯(lián)?有的,且來說說沈周與南京。
沈周出生于1427年的吳門相城,古稱長洲。他的爺爺、父親與伯父都是丹青高手,沈周也耳濡目染,深受熏陶。沈周的父親沈恒曾擔任糧長。糧長一職,近乎糧食征購的最為基層的小頭目,負責張羅催促,估計沒有薪酬,類似于民國時期的里正、保長,只是負責事項專一而已。
1441年,正統(tǒng)年間,年僅15歲的沈周代其父聽宣,來到南京。他以百韻詩呈給南京戶部主事崔恭。崔恭得覽沈周詩后,大為驚異,懷疑非其自作。大致是因為李白有《登金陵鳳凰臺》,崔恭就面試沈周可否也作一《鳳凰臺歌》。沈周援筆立就,詞采煥發(fā),一氣呵成。崔恭大加贊賞,比之王勃。即日下檄,免其父糧長之役。此說,多人提及,但也有人就沈周此時年齡提出質疑。這是有記錄的沈周第一次到南京。
1455年,天順年間,年近而立的沈周如其父親一樣,也因充任糧長之職,到南京述職。結婚已經(jīng)十余載的沈周與妻子陳慧莊婦唱夫隨,恩愛非常。此年恰逢天災,旱澇相連,又有疫情,吳門歲饑,餓殍遍野。沈周作為糧長,體諒生民多艱,不忍強征,而累償缺額,墊賠累累,苦不堪言,甚至導致其妻脫簪珥以應對,才算過關。沈周有《石田翁客座新聞》以桑民懌的口吻記述糧長的艱辛備嘗與危險萬狀,令人唏噓。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以糧長身份的兩次南京之行,給沈周留下的既有青春少年意氣勃發(fā)的快慰,更有身處底層人在屋檐下備受屈辱的尷尬不堪與苦澀回憶。沈周此次把差事辦完,曾到南京西南鳳凰臺,想起當年自己所作的《鳳凰臺歌》,感慨萬千,又寫《登鳳凰臺》:
江上秋風吹鬢絲,古臺又落我游時。
六朝往事青山見,四海閑人白鳥知。
詩卷也充行李貨,布袍不直酒家資。
彈無長鋏懷無刺,浩蕩高歌歸去兮。
過了十年之后的1465年,成化元年,沈周又到南京,盤桓三日。此時的沈周,辭去糧長一職已經(jīng)四載,不再被基層小吏呼來喊去,不再焦頭爛額奔走于官衙與民戶之間,不再為征購稻粱而輾轉反側,他倍感輕松,心情愉悅。也許就是在這一年,年近不惑的沈周有一首《別金陵》,記錄此次南京之行:
花事匆匆瞥眼過,故園不去欲如何。
五侯賓客鯖全少,百姓人家燕已多。
蔣廟亂山云罨樹,秦淮落日水增波。
有詩對酒雖堪賴,終欠玲瓏為我歌。
1485年,成化二十一年,沈周又到南京,已是年近花甲,二十載春秋寒暑,已成過往,“抖擻山邊水際身,廿年重踏舊京塵。依依殘夢丹陽月,兀兀輕車白發(fā)人”。
沈周在春日的南京,悠閑自在,輕裘緩帶。秦淮河,夫子廟,燕子磯,玄武湖,他一一游覽,興致勃勃。此次南京之行,沈周本來約了親家翁史鑒一同前來,但他卻因故未能成行。
姹紫嫣紅的春光雖然明媚,卻畢竟短暫。轉眼間,已是暮春時節(jié),沈周就要離開南京,回返吳門。沈周辭別南京之時,金陵的朋友們在正陽門外的神樂觀為他設席送別。
神樂觀是明太祖朱元璋當年敕建的一個專門培養(yǎng)樂舞生、為國家祭祀等活動提供樂舞、贊禮服務的機構。此觀舊址位于今南京石門坎天堂村西,“其地出正陽門迤邐在望,古木松陰夾道,遠帶鐘山之麓,近連饗帝之宮,門臨平野,地達長河”。
神樂觀當年是與朝天宮并列的大觀。大明朱棣遷都北京之后,南京神樂觀雖仍舊保留,但已不似從前顯要,地位赫赫。朱明中后期,南京神樂觀已成為人們旅游休閑、參觀訪友的場所。萬歷時還被列入“金陵四十景”之一。至清末,神樂觀已蕩然無存,現(xiàn)仍存有醴泉碑、澧泉井欄等遺物。
眾人雅集歡聚,沈周頗為感動,他口占一首《神樂觀留別祖席諸君》,之后與大家道別上船,沿外秦淮河西去,自三汊河入江,順流而下,趕往姑蘇,“扁舟東去須乘急,還剩家園數(shù)日春”,他要去追上姑蘇春日的尾巴呢,心情很有幾分雀躍,他更為系念的是自己疾病纏身的妻子與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
次年,沈周的妻子陳慧莊病逝,42載夫妻就此陰陽相隔,沈周哀痛無比,他有一《悼內》詩,至為悲切感人:
生離死別兩無憑,淚怕傷心只自凝。
已信在家渾似客,更饒除發(fā)便為僧。
身邊老伴悲寒影,腳后衰年怯夜冰。
果是幽冥可超拔,賣文還點藥師燈。
1507年5月,春夏之交,年逾八旬的沈周最后一次來到南京,回訪一位名叫史忠的同道中人,下榻住宿在史忠的“臥癡樓”。為何說是回訪?1506年,正德元年,自稱“金陵史癡”的史忠曾到吳門尋訪沈周,在沈周的有竹居盤桓三月之久。沈周有五言長詩《贈史癡翁》,談及兩人交情,“我昔聞癡翁,已及三十年”,“我顛與翁癡,癡顛相比肩”。
恰巧,此時,文征明也在南京。沈周與文征明會晤,為其次子取名文嘉。七十余年后,文嘉還撰文回憶說沈周“飄飄若仙之韻度”。文征明的岳父吳愈是吳梅村的曾祖父。沈周的學生徐霖曾在南京如今武定橋左近建一快園。弟子門人園林落成,沈周為其補白北壁,特意作《云山圖》??靾@之內,亭臺樓閣,花木扶疏,滿堂雨氣,春鳩林啼,沈周潑墨作畫之余,還詩興大發(fā),吟詠七律一首為祝,留下一段師生佳話。
京江送別圖卷局部 明·沈周故宮博物院藏。畫中所畫為明弘治四年(1491年)辛亥三月的事,當時65歲的沈周在京江送別敘州太守吳愈赴任。
1509年春,正德四年,沈周還有宜興之行、暢游善卷洞,歸而臥病,他有《老年三病》長詩,感慨年老體衰,來日無多。此年自春入夏,沈周突發(fā)重病,纏綿病榻,但頭腦清醒。臨終之前,他還致絕筆詩與剛剛致仕歸鄉(xiāng)的王鏊:“勇退歸來說宰公,此機超出萬人中,門前車馬多如許,那有心情問病翁?!鄙蛑芘c有“山中宰相”之譽的蘇州籍名臣王鏊多有往還。他還常去看望王鏊在鄉(xiāng)間的父親。這一年,王鏊因與大宦官劉瑾不合而托詞辭歸。他聽聞沈周臥病在床,急遣人探望,故此沈周才寫了這首答謝詩。
沒過二日沈周便病逝了,時在8月2日,他享年83歲。
翌年,王鏊還與唐伯虎等人相約至相城,到沈周舊宅憑吊。王鏊在悼念沈周的銘文中有如此之語:“相城之墟,湖水沄沄;於戲邈矣,我懷其人。”
關于沈周為人,祝枝山有《記石田先生畫》,他說:“沈先生周,當世之望,乞畫者或一乞累數(shù)紙,殊可厭惡,而先生處之泰然?!蓖貊椧舱f沈周:“先生高致絕人,而和易近物……或作贗作求題以售,亦樂然應之?!倍蛑茉娢亩喽啵胺Q上品,惜因其畫名太盛而被遮蔽,他曾作《湖鄉(xiāng)悶雨圖》,酸甜苦辣,冷暖自知:
破屋如舟只浮住,茫茫魚鱉是比鄰。頻年大塊無干土,何處巢居著老身。萬頃水田春澇富,數(shù)聲雷腹晚餐貧。詩書不飽還堪遣,開卷時時感昔人。
沈周到南京,有案可查者,大致是此五次。略作拾綴,緬懷這位令人高山仰止的一代布衣大師畫壇巨匠。
特約撰稿王振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