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鄉(xiāng)下看望八十多歲的母親,發(fā)現(xiàn)閑置的幾間房里碼滿了柴火,清一色是樹上的枯枝,粗的拇指大,細的筷子大,用草繩一把把纏著,碼得整整齊齊。母親張開沒牙的嘴,笑說:“燒時直接往灶里塞就行?!?br>
我心酸,摸著枯枝說:“媽,都拾了這么多,夠燒幾個月,不要再拾了?!蹦赣H說:“掉在樹下多可惜,拾回來可節(jié)約煤氣。再說,不拾柴我就想挖地種菜,不干活不開心?!?/p>
母親年輕時,剛強似男勞力養(yǎng)家糊口,砍柴更是不在話下,遠山近嶺砍個遍。及老小病小痛不斷,卻沒一天閑得住,總想找點力所能及的事做。我對母親說:“走,我陪你到樹坪拾柴?!蹦赣H眉開眼笑地跟著我去。
樹坪是祖輩的墳場,也是我們小時候的樂園。我與伙伴們曾在那里放牛、打豬草、掏鳥窩,夏天在那里乘涼,秋天在那里尋果子吃,留下很多歡笑。
我牽著母親上坎,就到了樹坪。母親驚喜地說:“前兩天刮風下雨,又掉下來不少枯枝?!蔽易屑氁磺?,只見枯枝或掉在地上,或掛在荊棘上,有的直條條,有的呈雞爪狀。我說:“媽,你歇著,讓我撿。”
母親說:“那里泥沒干,別把鞋弄臟了。”然后她絮絮叨叨地說起從前苦難的日子:到七八里遠的山上砍柴,不顧危險爬上懸崖砍毛棍(芭茅)賣,擔地灰上高山種黃豆,父親生病時她如何學著耙田,如何燒窯賣磚給孩子們治病,如何拼命干活給子女們掙學費等等。
我百感交集,說:“媽,您老是咱家的有功之臣,是個了不起的人?!蹦赣H笑笑說:“現(xiàn)在老了,跟這枯枝一樣腐,稍微用點力就會斷。樹枝掉了明年春天還發(fā)新芽,人死了就活不過來了。”
母親的話讓我心里一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那枯枝,也曾萌芽,也曾開花,也曾結(jié)果。此刻更像裸露的骨架,表示著生命的堅度和硬度。也像一幅有藝術(shù)張力的寫意畫,簡單幾根線條展現(xiàn)著腐朽中的力量,死亡中的新生。
我說:“媽,您老還留下這么多子孫呢。”母親說:“我不怕死,人哪有不死的。過不了幾年,這祖墳地就要加我一座新墳。這里好,你爺你奶都在這,你爸也離得近?!?/p>
在母親看來,一個人,只要活著的時候努力奮斗過,無悔付出過,暮年才不會害怕,坦然迎接死亡的到來。
父母輩的歲月,是一首苦難的歌。母親卻如堅毅的歌者,用她柔弱的身軀與偉大的愛,認真吟唱了一生,將所有酸澀譜成深情的旋律。
(吳梅芳,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見于《中國藝術(shù)報》《中國水利報》《長江文藝》《長江叢刊》等報刊和“學習強國”學習平臺。出版散文集《春來春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