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世紀(jì)60年代出生的人,經(jīng)歷過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匱乏,但對年的懷念,卻一直縈繞在心,從來不曾忘懷。
每到年關(guān),我總會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些年的年味,想起那歡歡喜喜、忙忙碌碌的年,以及那年前年后忙碌的瑣事。
只要一進(jìn)入臘月,人們就開始忙碌起來了。人們的忙,大多是從整陰米、熬麻糖開始的。
天還沒亮,媽媽和二姐就用谷米加麥米,煮了一大鍋粥。當(dāng)我起床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把粥盛進(jìn)了江盆,拌上了麥芽。而且粥上面已經(jīng)析出了好多糖水,空氣里流淌著一股淡淡的麥芽糖香。
吃過早飯,媽媽要我到二爹家去把豆腐架子借來瀝糖。
所謂豆腐架子,就是用兩長兩短四根木棍,外加一塊小木板釘成的一個下面鏤空的架子,是專門用來做渣漿分離的。
那天我出門之后先到二爹家去問了一下,又跑到三爹家,發(fā)現(xiàn)三爹正在用,讓我等一等。于是我出了門。發(fā)現(xiàn)路上來了一輛名叫“千里馬”的拖拉機(jī)。在那個年代,拖拉機(jī)可是稀罕之物??赡峭侠瓩C(jī)偏偏又陷到了大路上的泥地里,好多人都跑過去看稀奇了。我當(dāng)然也不例外,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看大人們用鐵鍬挖,用人推,用牛拉。當(dāng)拖拉機(jī)好不容易走出那段泥濘路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我這才想起我是出來借豆腐架子的。當(dāng)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回家的時候,糖水已經(jīng)瀝好下鍋了。
熬麻糖是個漫長的過程,要把一大鍋糖水熬成濃稠的糖稀,起碼得兩個小時。我是個瞌睡蟲,天一黑眼睛就睜不開了,可又不想錯過那甜甜的鍋巴,絲滑的麻糖,于是以加柴禾為名,蜷縮在灶門前,一邊烤火一邊等待,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一頭扎進(jìn)了灶門,差點(diǎn)沒把頭發(fā)燒焦。姐姐看我實(shí)在饞得可憐,便用鍋鏟在鍋邊來來回回地鏟,不一會居然鏟出了一坨鍋巴,讓我甜了一整夜。
麻糖熬好后,媽媽用一個較大的瓦罐裝起來,放到碗柜頂上,說是等炒米炒好后做麻葉子。其實(shí)是害怕我偷吃。
那年月雖然窮,但也有諸多講究。無論有錢沒錢,臘月三十之前,一定要洗個澡、理個發(fā),然后換身新衣服,穿雙新鞋子??傄炎约菏帐暗们迩逅?,干干凈凈地過年。新衣服新鞋子我都愛,就是不想理發(fā)。我討厭的不是理發(fā),而是討厭給我理發(fā)的這個人——我老爸。村里本來是有剃頭匠的,但爸爸為了省那五分錢的剃頭錢,他跟人合伙專門購置了一套理發(fā)工具,專門給我們兄弟幾個剃頭。每次理完發(fā)出門,總會被隔壁叔叔伯伯和村里的小伙伴恥笑。
那次也許是因為過年了,媽媽為了給我討個好彩頭,剃頭前特地和我商量,今天只要我聽話,好好剃頭,她就給我麻糖吃。就這樣,爸爸剔幾刀,媽媽就讓二姐給我舀一勺麻糖,剃幾刀,就舀一勺。一個頭剃下來,罐子里的麻糖被我吃淺了許多,以至于那年的麻葉子都少做了一盒。被媽媽和二姐笑話了好多年。
回想起那段時光,我總覺得好笑。小小的我那時候為什么那么皮那么饞,把日子過得那么有趣呢?
現(xiàn)在日子好了,物質(zhì)有了極大的豐富,我怎么就找不到當(dāng)年的童趣了呢?
時間很快就到了大年三十。早上,二姐喜滋滋地拿出她做了一個冬天的鞋,分發(fā)給全家。我的鞋總是最好最漂亮的那一雙。白底,白幫,燈草絨鞋面加松緊,穿在腳上,別提有多舒服。
每次一穿上新鞋,我便會腳底生風(fēng),滿塆子瘋跑,把腳抬得高高的到處炫耀,惹得滿塆子的姑娘嬸嬸、媳婦姐姐們交口稱贊。每當(dāng)聽到她們的贊揚(yáng),我的心里總會特別滋潤,一股傲然的感覺油然而生。以至于接下來好多日子,我在小伙伴面前都會腰桿筆挺,鼻孔朝天。
可瘋跑一圈回家后,三個姐姐們總會指著我的新鞋罵:“看看!剛穿了半天,就弄臟了!你就不會小心點(diǎn),愛惜一點(diǎn)??!”
這時,我就在地上跺,使勁跺腳,想把那些粘在鞋幫上的泥巴、塵土跺下來。這時候,她們又會罵,“跺!還跺,再跺鞋就跺亂了。”
于是我不再跺,悄悄溜出大門,又滿塆子瘋跑起來。
幾十年的光陰,一晃而逝。這些年我手執(zhí)煙火以謀生,心懷詩意以謀愛,早已忽略了童年的淺吟低唱。驀然回首,才知道童年的麻糖和新鞋子并未遠(yuǎn)離我們,而是在歲月的長河中舊貌換新顏,以一種全新的姿態(tài)滋養(yǎng)著我們,呵護(hù)著我們。
(成峰,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