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閱讀和寫作指導的書籍目前已經(jīng)出版很多，美國作家喬治·桑德斯的《漫步在雨中池塘》也是其中一類。這本書由喬治·桑德斯在雪城大學開設的課程整理而來，內(nèi)容為帶領學生對俄國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進行文本細讀，不同之處在于，喬治·桑德斯一直在書中反問，“故事到底是什么”。
《漫游在雨中池塘》，作者：（美）喬治·桑德斯，譯者：張琳琳，版本：KEY·可以文化｜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4年10月
一年只招收六七位學生的文學課
喬治·桑德斯是美國目前世界知名度最高的作家之一，2017年，他憑借小說《林肯在中陰界》而獲得當年的布克文學獎。盡管喬治·桑德斯本人的小說聚焦于一些經(jīng)典的美國主題，其短篇小說也有著大量現(xiàn)代乃至后現(xiàn)代小說的元素，但在幾年前對他的采訪中，喬治·桑德斯便曾經(jīng)表示，真正帶給他文學啟迪的是那些來自俄國的文學大師。在過去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喬治·桑德斯一直在美國雪城大學教授俄國短篇小說閱讀。這是一門相當火熱或者說競爭激烈的課程，報名者皆為美國當代的年輕作家，申請表格大概有六百到七百份，而后喬治·桑德斯以1%的概率，從中篩選出六到七人成為這門課程的學生，進行為期三年的學習。
于是，我們首先會面對這樣幾個問題。光是那六七百名申請者，便已經(jīng)屬于擁有一定寫作經(jīng)驗的創(chuàng)作者范疇，他們不是普通的大學文學院學生，對寫作和閱讀已經(jīng)形成了一定的個人理解，為什么還要趨之若鶩地對喬治·桑德斯的這門課程進行報名呢，難道只是為了獲得一點來自前輩的指點？另外，在這幾百名新秀作家中，能夠被喬治·桑德斯選中的那六七個人，基本上也會是其中的翹楚者，有著更加精湛的寫作技巧和個人風格，對于這些已經(jīng)具有文學風格的寫作者，閱讀課又能教授給他們什么呢？他們難道還需要通過三年的課程來獲取對于文學作品的理解嗎？
喬治·桑德斯在序言里為我們解答了這些困惑。桑德斯想要給予作家以及讀者們一種導向，用以抵御當代的降智趨勢和導向性的信息轟炸，這兩點正在將人類的現(xiàn)實和事實變得簡單化甚至具有瓦解的趨勢。能夠抵御這種趨勢的，便是重新形成自己對故事和信息的判斷。對作家來說，分辨好故事和平庸故事的技能極為必要，喬治·桑德斯也在課程中不斷對年輕作家進行提示，讓課程的參與者思考“此時眼前的文本能否構(gòu)成一個故事”，如果不是的話，那么它還缺少什么必要的因素，如果是的話，那么那些俄國作家是如何在短小的篇幅內(nèi)完成這一點的。在這個過程中，喬治·桑德斯本人也總是受到感染，“你只要讀過這些故事，就會很快發(fā)現(xiàn)，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恬靜的、日常的、無關(guān)政治的……然而，故事中的反抗卻是靜默無聲的，自有它們的側(cè)重點，其寫作動機也許正源自一個最激進的觀點：人人值得被關(guān)注，我們可以通過觀察個體，甚至是最卑微的小人物的思想轉(zhuǎn)折，來探索宇宙中每一種善惡能量的起源”。對小說創(chuàng)作者而言，這是一個需要時刻保持的創(chuàng)作立場，否則故事很容易流為故事形式本身，而且會讓自己創(chuàng)作的故事被外部主題影響從而喪失其內(nèi)部獨立的生命力。
而對讀者來說，擁有對故事進行判斷的能力同樣重要。桑德斯希望這本書不僅是給寫作者的一本書，同樣也是能夠面向讀者的一本書。在《漫步在雨中池塘》這本文學課里，桑德斯不斷抓取短篇小說中的細節(jié)，引領讀者思考“你們認為故事接下來會如何發(fā)展”“這里出現(xiàn)的河流會有什么必要性”“這里作家讓人物的心情發(fā)生了什么樣的微妙改變”之類的問題。他不會一次性講完整個短篇小說，而是以極為緩慢的速度，每幾頁就打斷一次，通過對短篇小說進行拆分的方式，讓讀者不斷審視作家的寫作、故事的發(fā)生過程以及小說人物身上發(fā)生的細微變化。
喬治·桑德斯，生于1958年，小說家。
對不同俄國作家的理解方式
桑德斯選擇了幾位不同的俄國作家，包括契訶夫、果戈理、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等人（由于是俄國短篇小說閱讀課，所以很遺憾無法讀到桑德斯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見解）。這些都是經(jīng)典的俄國作家，然而，他們的作品為何依然能夠稱為經(jīng)典，為何能夠代表文學藝術(shù)的高峰，具體的區(qū)別又在哪里。
桑德斯選取最多的作品選讀來自于契訶夫，一共選擇了《在馬車上》《寶貝》《醋栗》等三篇作品。在這三篇契訶夫的作品里，桑德斯非常敏銳地帶領讀者洞察作家引導故事走向的能力。桑德斯指出，契訶夫的作品不管篇幅多么短小，其中的人物都是隨著時間和故事的進程而發(fā)生變化，從來不曾停滯，例如《在馬車上》這一篇，車夫謝苗前后兩次講述過一些鄉(xiāng)間的小道消息，但在第一次講述時，由于那些小道消息和女主人公瑪麗亞無關(guān)，瑪麗亞便當作沒聽到，但謝苗在第二次講述一些小道消息的時候，瑪麗亞卻反駁了她。從謝苗講述的內(nèi)容和瑪麗亞的兩次不同反應中，讀者便可以借助故事的自然發(fā)展感受到人物的不同性格和內(nèi)心變化，更為重要的是，通過這一點，契訶夫用寥寥數(shù)筆便塑造出了一個封閉的俄國鄉(xiāng)村生活氛圍。
另外，《在馬車上》是一篇有著極具震撼力結(jié)尾的短篇故事，桑德斯也成功地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向讀者傳遞了這種閱讀體驗。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她突然回憶起了自己曾經(jīng)幸福的童年以及從未擁有過的生活，她忍不住哭泣了起來，而小說則隨著一聲“這里就是維亞佐夫葉村。我們到了”而抵達終點。桑德斯通過前后章節(jié)的細讀，非常細膩地為讀者解釋了為什么這個短篇故事結(jié)尾對情緒的升華是如此真實且觸動人心，在這個故事里，跟隨者馬車的行駛，讀者也一同感受著瑪麗亞這個窮苦的鄉(xiāng)村教師的內(nèi)心變化，她路上的遭遇時而讓我們同情她的糟糕處境，時而好轉(zhuǎn)的心情又會讓我們松一口氣，認為她的生活終會慢慢變好，而隨著小說最后的情緒爆發(fā)，讀者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瑪麗亞從幸?；貞浝镒躺亩虝夯孟耄S著冰冷天氣里的一聲到站的吆喝，一切都被打回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斑@些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是深刻的……這些早已死去很久的東西又在她體內(nèi)復活了。我們想象著，那一刻她眼睛里的光芒，就是整個故事創(chuàng)造的所有懸念的集中體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說過，故事是描繪變化的時刻，含蓄地說，‘這一天，事情永遠地發(fā)生改變了’，它有這樣一個變體，‘在這一天，事情幾乎將要永遠地改變了，但沒有’”。
同時，面對整體以現(xiàn)實主義著稱的俄國文學大師，喬治·桑德斯還向讀者指出了不同作家之前明顯的風格差異。桑德斯雖然最為推崇契訶夫，但他同時也選擇了列夫·托爾斯泰、果戈理、屠格涅夫三位俄國作家的完全不同風格的作品。其中，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說里充斥著大量看似離題的段落，通常這種“離題話”是一般讀者在閱讀時最容易喪失耐心的地方，因為它們看起來并不會推動故事的情節(jié)，又沒有懸念，很容易讓讀者當成廢話而匆匆翻過，包括參與這門課程的作家學生們也會經(jīng)常因為屠格涅夫蹩腳而冗長的敘述技巧而發(fā)笑，認定這是一套早已落伍的寫作方式。桑德斯則抓住了這種風格，帶領讀者細讀那些“離題話”在小說中發(fā)揮的作用，試圖讓讀者通過文本細讀理解到，在屠格涅夫的作品里所有微小的人物都在竭力表達自己的聲音，而“情感力量才是最偉大的那種技藝”。在閱讀托爾斯泰時，他讓讀者們注意到托爾斯泰只描寫絕對的事件，而創(chuàng)作了《鼻子》的果戈理則完全以荒誕離奇的手法寫出了極為符合現(xiàn)實邏輯的、另一種意義上的“真實”作品。
對寫作者的啟迪
《漫游在雨中池塘》作為一本主要針對寫作者的講義書籍，其中很多地方還是以向?qū)懽髡咛岢鼋ㄗh為主。比如桑德斯經(jīng)常會停頓下來，然后讓自己的學生思考，同樣的段落如果是他們來寫的話會怎么樣去寫，或者布置一點小作業(yè)，讓他們試圖將一個故事進行刪減，刪減至他們認為最凝練的版本，然后和原作對比去發(fā)現(xiàn)其中會缺少什么東西，從而在這些過程中去體會那些俄國短篇作品在藝術(shù)上的不俗成就。
有時，桑德斯還會梳理故事的發(fā)展模式，然后讓學生們看到故事是如何按照模式發(fā)展的，以及偉大的作家又是如何選擇恰當?shù)臅r機，讓故事能夠在不經(jīng)意間跳出這些模式從而創(chuàng)造出閱讀的驚喜。
這些都是非常實用的建議，然而我們也應當明白，對寫作提升的核心完全不在于此。沒有任何優(yōu)秀的寫作者能夠通過課程培養(yǎng)出來，也沒有任何可以歸納總結(jié)的寫作方法可以引領一個人創(chuàng)作出一篇優(yōu)秀的小說。喬治·桑德斯本身作為一名作家，自然會知曉這一點，包括他所建議的對文本進行不斷刪減的辦法也只是寫作途徑之一，冗長散漫并不會影響麥爾維爾或托馬斯·沃爾夫的文學價值。但同時，一個不吸取任何養(yǎng)分的寫作者也是完全無法想象的，我們可以理解一個對其他作品進行誤讀甚至理解偏差的作家，卻完全無法想象一個無法從他人作品中感知東西的作家的存在。喬治·桑德斯這門課程的核心也在于此，即通過文本細讀來提升從他人作品中發(fā)現(xiàn)養(yǎng)分的能力。當這種與優(yōu)秀作品的感知能力建立起來之后，喬治·桑德斯課程乃至他本人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理念也凸顯出來，那就是將世界上所有人物的情感收集起來并在故事中進行挖掘和表現(xiàn)。當一個人通過閱讀和現(xiàn)實生活，擁有了這種情感能力之后，哪怕在敘事技巧上擁有的只是一條模糊的道路，也足以讓他在茫茫雪地中找到日出之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