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的暑假,放牛是我的主業(yè)。而八月下旬的初秋,則是我最愛的季節(jié),花生熟了,稻穗金黃,各色的野果遍布山野。
黃昏里,我呆坐在高高的后山坡上,看夕陽西下,遠處的田野里,是農(nóng)人忙忙碌的身影。徐徐落山的太陽,像一只碩大的蛋黃,紅得濃烈,紅得黏稠;云,變換著各種姿態(tài);霞光從縫隙中傾瀉而出,為云朵罩上艷麗夢幻的色彩。腳下不遠處,炊煙緩緩從瓦屋頂升起,白中帶藍,絲帶般在夕陽中緩緩舒張開來。農(nóng)人們趁著稍縱即逝的涼爽,忙著把一天的活兒收尾。小兒和狗,在山坡和稻谷場隨處撒野,我的牛兒已經(jīng)草飽水足,用尾巴悠閑地驅(qū)趕著騷擾的飛蠅。再一轉(zhuǎn)眼,太陽已經(jīng)觸到了遠山的脊背,相接處的顏色和輪廓瞬間化開,太陽的下落的速度便肉眼可感,一會像圓盤被咬掉了一個小邊,再就是半圓,忽的一下,便落到山那邊去了。正惆悵間,一轉(zhuǎn)眼,一輪半透明的玉色的月亮,悄然間掛在了另一邊底色幽藍的天空,喜悅便替代了剛冒頭的淡淡的失落。
晚餐大抵是會安排在門口的池塘邊上的,小小的四方桌,幾把松樹矮凳,月亮斜掛在樹梢間,油燈也無需點上。桌上是爆炒的自家菜園剛采摘的青菜,配上一盆清水手搟面。大人們悠閑地享受著美食,淡淡說著今年的收成。我,自是會選擇到池塘邊的石凳上,手中捧著碩大的碗,眼睛盯著神秘的夜空,看慢慢移動的月亮。
村里一個叫“幺南瓜”小伙伴,長得壯碩粗獷,個子比我整整大一號,我們關(guān)系很鐵,放牛時一定要邀在一起。我和他加上一個叫壽星的家伙,三人成天膩在一起,打架,偷瓜果,做游戲,不亦樂乎。別看“幺南瓜”長得虎頭虎腦,但有一手模仿的絕活,那時冬季閑暇的時間里,流行請河南人來村里表演皮影。暖場的唱段插科打諢,詼諧幽默,歌詞偶爾藏點“顏色”,這家伙只要聽上幾次,便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一日,聽他唱起: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
阿哥去當邊防軍,十里相送難分手難分手……
這味道截然不同的歌聲立馬吸引了我們,纏著他唱了一次又一次,他累了,我們便爭論歌詞,問:為啥送哥哥出門要在晚上?黑燈瞎火,山路彎彎,怎么走?
成年后,“壽星”去了北京,成為電器修理的個體老板。幺南瓜組了個小團隊,在家鄉(xiāng)搞建筑,我亦遠走他鄉(xiāng),幾十年一直未曾相見。偶爾回憶起故鄉(xiāng)及那些一起摸爬滾打的伙伴們,好奇地想:“幺南瓜”現(xiàn)在還會坐在腳手架上唱“月亮走我也走”嗎?
早年為了學(xué)業(yè),后來為了生計,我離開了故鄉(xiāng)。眼前的茍且,成了生活的全部,夜晚的月亮,于我,疏遠得如久遠的陳年往事。偶爾加班,關(guān)燈離開早已人去樓空的辦公室,開車回家,白天的喧囂仍在繼續(xù),街上路燈照得行人臉色慘白,水泥森林的萬家燈火,演繹著千奇百怪的人間故事,或幸福,或悲傷。車輛像在賽道上沖刺,大燈傳遞著人們內(nèi)心的焦躁。這時,電臺傳來許美靜天籟般的歌聲“城里的月光”:
“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總有個記憶揮不散,每個深夜某一個地方,總有著最深的思量,世間萬千的變幻,愛把有情的人分兩端?!?/p>
鋼琴琴鍵脆脆的敲擊聲,心房陣陣悸動,歌聲凄美婉轉(zhuǎn),娓娓道來,如泣如訴。韶光催人,嬌容杳杳,空留殘夢,即惆且惘。其實我知道,城里沒有月光,月光在每個人的心底。
成家后,中秋節(jié),是一家人除了春節(jié)外最溫暖的時光。豐盛得有點奢侈的晚餐,加上餐后的月餅,這些都是盡管多余但必須標配的儀式。孩子總是貪婪地吃一大塊,然后自怨吃得太多,我則只能應(yīng)景地吃那么一小點。其他節(jié)目總是少不了的,玩得開心,猛一看時間,快到12點了,孩子跑到陽臺,呼喊我們一起來看月亮,欠著身子在高樓的縫隙間到處找。但此時的月亮,大多數(shù)時是讓人失望的,灰暗模糊,像有些銹蝕的銀盤,云彩也不知趣的遮去了她一大半的模樣。
或許正如某不知名的大家說過:黑夜是愛情的白天。月下情人的漫步,自然是最迷人的橋段?;叵胱约旱耐?,啞然失笑。記得17歲那年中秋節(jié)前的那晚,下了晚自習(xí),班上的一位干部女生邀請我到操場走走,我猜想,可能是為了即將到來的節(jié)目表演商量一下吧。偏僻處,我問她:啥事?聲音有些干冷,對方嬌嗔地反問道:沒事就不能出來一起走走?我頓覺不妙,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逃得有點狼狽。記得那晚的月色模糊朦朧,毛邊的月亮的形狀有些怪異,像一張惡作劇的臉,看著我怪異地暗笑。
古往今來,上至文人騷客,下至販夫走卒,人人贊美月光,無一例外。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寫出了中秋月夜對遠在異鄉(xiāng)的妻子的思戀?!叭擞斜瘹g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才子蘇軾顛沛流離、親人不能團聚的郁悶無奈令人唏噓。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一代詩仙的豪放灑脫可見一斑。
月光于我,更有一種魔幻般的魅力。
太陽之美,在于濃艷熾烈,如同男性陽剛之美。月光之美,在于溫柔如水,呈現(xiàn)女性陰柔之美,細膩精致,萬千細節(jié)中,潤萬物于無聲。白天黑夜,無縫交接,陰陽互補,詮釋了完美。
月光之美,在于朦朧。家鄉(xiāng)有句流傳甚廣的俗語,大意是:千萬別和一個姑娘在月光下完成第一次約會,滿意度在第二天一定會大打折扣。聽時不懂,懂時無需約會。
月光之美,美在安靜。夜晚是為孤獨者專配的一劑良方。世事滄桑,人生苦長,茍且謀生。但,心底的某個角落,總是保留著詩和遠方。我很少有機會能看到月亮,即使早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晚睡的習(xí)慣,鱗次櫛比的高樓和光怪陸離的燈光,早已霸占了我們視線的空間。但心里總有記憶會提醒了,熬夜的時候,月亮應(yīng)該在遠處陪著我吧,我便不會覺得孤單!家人總在提醒我早睡,我口頭答應(yīng),但舊習(xí)難改,一直反省,但還是我行我素,至今如此。
孤獨的生命敏感而熱情,總尋求著生命的超脫,孤獨的人是自由和豐盈的,夜晚則是最佳的舞臺時段。如果白天我們不得不隱于世俗的塵煙,那么夜晚于我,就是詩和遠方。想象的翅膀自由地飛翔,黑暗掩蓋了丑陋和骯臟,月光下,朦朧中的萬物隱去了真實的模樣,就像美文和攝影的留白,留給你,用自己的想象和意愿為其加上彩妝。一人獨步,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這是品味世間美好的絕佳時間,愛情、親情、友情,像蒙太奇的幻燈片,在腦中翻轉(zhuǎn)。
“吹滅讀書燈,滿身都是月?!蔽曳畔鹿P,披了件外衣,溜出門,星月交界,明河在天,跨過小河,潛入公園,我想沐浴在今夜最清冽的月光里,慢慢咀嚼我最隱秘的心事。
(江春明,生于湖北孝昌,做過教師,后輾轉(zhuǎn)于沿海各市。走過很多的路,見過很多的人,經(jīng)歷過一些事,愛文字,愛攝影,用筆和鏡頭記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