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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拔示巴三次出現(xiàn)在樓梯上:歐洲繪畫的時間性與敘事方法淺談
    2024-09-09 12:20:00 來源:澎湃新聞

    許多現(xiàn)代畫家,包括大衛(wèi)·霍克尼在內,認為透視法約束了繪畫。但剛發(fā)明透視法的時候,仿佛“創(chuàng)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為之歡欣鼓舞,從不覺得受到束縛,反而推出新的敘事空間,記錄新的經驗。

    圖1 弗朗切斯科·薩爾維提《去見大衛(wèi)王的拔示巴》

    疫情前,我在昆明地攤上淘到1984年的《世界美術》雜志第4期。翻開中間彩頁,見到文藝復興晚期樣式主義畫家弗朗切斯科·薩爾維提的《去見大衛(wèi)王的拔示巴》(圖1),心里微微一動。我看到:穿綠裙子、黃披風的拔示巴三次出現(xiàn)在同一條樓梯上。同時,腦海里閃過另外兩幅畫:法國藝術家杜尚達達主義時期的《下樓梯的女人》,意大利未來主義畫家巴拉的《被拴住的狗的動態(tài)》。不知道這兩位20世紀現(xiàn)代派畫家想過沒有,前輩們四百年前早已做過同樣的事情?,F(xiàn)代主義諸流派喜歡以革命家自居,掀起運動、集會、發(fā)表宣言,充滿藝術史自覺。16世紀,樣式主義沒有宣言,和先鋒無關,反而讓17世紀的學者哀嘆文藝復興藝術的衰落。

    有時,形體引誘我們;有時,顏色引導我們。多年前我見過《去見大衛(wèi)王的拔示巴》,但圖是黑白的。雜志里的這幅畫是彩色的,綠裙子和黃披風讓我意識到,走在旋轉樓梯上的這三名女子是同一個人,她們的體態(tài)和發(fā)型完全一樣。果然,在這期雜志的22頁,我找到了這幅畫的簡介:

    這是一個《圣經》故事。

    大衛(wèi)王戰(zhàn)勝了非利人歌利亞之后,因他英勇善戰(zhàn),被擁戴為以色列王。歌舞升平之中,他逐漸耽于酒色。據(jù)《舊約·撒母耳記下》載:一日他午睡起床,到平臺散步,見赫人烏利亞的妻子拔示巴正在沐浴。大衛(wèi)慕其美貌,派人接進宮來,占有了她并使懷了孕。大衛(wèi)還遣軍令使烏利亞戰(zhàn)死疆場,自己則娶了拔示巴為妻。上帝怒其行為不端,降罪于他們的孩子,使之病重致死。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就是后來繼承大衛(wèi)王位的所羅門。

    畫家薩爾維提(Francesco Salviati,1510—1563)是佛羅倫薩樣式主義的代表之一,他師從薩爾托,是瓦薩里的密友。他這幅畫,突破時空將情節(jié)作了連續(xù)安排。借助女主人公含羞的體態(tài)與畫面空間的曲折回旋,著力渲染了拔示巴雖被大衛(wèi)王熱戀,卻又不忍離開丈夫,頻頻顧盼的復雜心情。

    畫面主要是拔示巴的三段進程:左下方,她目送著丈夫出征,中景是她跨步踏上旋梯,上方她駐足遠眺,全身幾乎呈剪影狀。最后是城堡內的幽會。整幅作品顯示出畫家精致的裝飾趣味與處理宏大構圖技巧的高度統(tǒng)一。

    圖2 蓬托爾莫《約瑟與雅各在埃及》 1515—1518年倫敦國家畫廊藏

    《去見大衛(wèi)王的拔示巴》繪制于1552年到1554年之間。薩爾維提應該是受到同時期意大利畫家蓬托爾莫《約瑟與雅各在埃及》(圖2)的啟發(fā),此圖也是柱式城堡,有旋梯,三段進程順著旋梯發(fā)生,最后結束在城堡幽暗的室內。旋梯上也兩次出現(xiàn)了綠衣服。

    《約瑟與雅各在埃及》的故事來自《舊約·創(chuàng)世記》:約瑟受父親雅各寵愛,被兄長們嫉妒,賣到埃及,意外當了埃及的官員,后來與家人重逢在埃及,冰釋前嫌。蓬托爾莫這幅畫的左側是前景,約瑟把父親雅各介紹給埃及的法老。中間通往遠景,是逃難到埃及,請求購買糧食的兄長與族人。右邊的柱式建筑是中景,但右下方卻是一個獨立的場景,猶如選自劇場一角,約瑟低頭聆聽放糧請求。柱式建筑的旋梯上,約瑟領著兩個穿綠衣服的孩子拾級而上。旋梯充滿重疊的記憶:從旋梯底部朝上看,是約瑟和雅各領著小孩,其中一個孩子就要跑過旋梯跳上陽臺。從旋梯中段往上看,是約瑟帶兩個孩子去見他們的祖父,其中一個正要踏上陽臺,撲到祖父懷里。旋梯盡頭右轉 就進入室內,轉到另一時空:約瑟侍在父親身邊,兩個孩子撲在祖父床前,接受臨終祝福。

    兩相比較,蓬托爾莫《約瑟與雅各在埃及》更注意如何在空間中敘事,薩爾維提則更著迷于連續(xù)性本身,換言之,他被反復在同一地方出現(xiàn)的意象吸引。就這一點而言,《約瑟與雅各在埃及》相當于古代史詩,而《去見大衛(wèi)王的拔示巴》好比現(xiàn)代詩,取消繁雜的人物,突出舞臺性和單純性,意象強烈,更觀念化。

    為什么會選擇旋梯和柱式城堡?也許出于偶然,也許是美學偏愛,也許來自羅馬圖拉真紀功柱(連續(xù)展開圖拉真生平事跡的浮雕圓柱)的暗示。也許,來自深層意識里的時間形狀:時間是回旋的,螺旋形上升與下降。萬事萬物在回旋空間里反復出現(xiàn),永恒輪回。

    我們知道,長卷是電影,“異時同圖”。中國繪畫的時間性也被津津樂道,以至于西方繪畫被誤以為沒有時間。其實,共時性繪畫,亦即繪畫的時間性,并非中國所獨有。十年前,我寫了篇文論《羊身上的宇宙圖像和時間中涌現(xiàn)的景觀》(收錄于《照夜白》中),其中就談到這件事。不過現(xiàn)在看來,西方繪畫也具有時間性,這一點似乎還沒有成為我們的常識。

    歐洲的共時性繪畫可以追溯到古希臘,乃至古埃及,源遠流長,從未中斷。線描風格的古希臘瓶畫,寫實的古羅馬敘事性浮雕,展開則類似中國的長卷。它們都是橫向展開時空序列。

    圖3 貝葉掛毯(局部)11世紀巴約博物館藏

    到了中世紀,歐洲繪畫也沒有失去時間性。11世紀貝葉掛毯(又譯拜約掛毯、瑪?shù)贍柕屡鯍焯?。圖3)描繪了諾曼底公爵威廉戰(zhàn)勝哈羅德,從而贏得英王之位的過程,長近百米。這些例子說明,長卷并非中國特有。中國有四季山水、四季花鳥和月令畫。歐洲月歷畫不知始于何時何地,我所見到的最早的作品是中世紀晚期的,分兩類:一種是一月一幅;一種是連續(xù)展開,兩個月或更多月份。我還想知道當時歐洲有沒有四季或十二月連續(xù)展開的月份畫,可惜至今無緣知曉。

    貝葉掛毯是平面藝術,沒有深度空間。似乎隨著繪畫越寫實,長度就變得越短了。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受透視法與取景框的限制,長卷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好在還有橫幅。后面我們借兩幅同主題的繪畫,觀察文藝復興時期橫幅的兩種空間敘事模式。繪畫的主題來自古羅馬的故事:美麗的盧克麗緹婭是羅馬將軍的妻子,性情賢惠剛烈,被羅馬王子塞克斯特·昆塔強暴后自殺。她憤怒的丈夫和早已不滿國王暴政的羅馬人發(fā)動政變,趕走國王。這一事件更偉大的歷史意義是,羅馬人借此廢除王政,進入共和時代。

    圖4 盧克麗緹婭的故事1465—1475年波士頓曼荷蓮學院藝術博物館藏

    15世紀佚名畫家創(chuàng)作的《盧克麗緹婭的故事》(圖4)延續(xù)了中世紀橫向移動的模式,但更寫實。事件在畫面中自左往右排序,依次是室內的受辱,門外信使備馬出發(fā)——可以看見原野和遠山—再往右又是室內,盧克麗緹婭陳述、自殺,緊接著昆塔被驅逐出城,此處也可以望見原野和遠山。值得注意的是,四個場景,四段時間,四個透視方向,但又共用同一片地面、同一條地平線。

    我們總以為中國繪畫是散點透視,西方繪畫是焦點透視。安吉利科的科爾托納祭壇畫局部《圣母的婚禮和伊麗莎白的拜訪》告訴我們,事實上,在焦點透視法發(fā)明后,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仍然在使用散點透視。而佚名畫家的《盧克麗緹婭》又提醒我們,即便采用散點透視,歐洲繪畫仍然注意統(tǒng)一的地面。

    圖5 波提切利《盧克麗緹婭的故事》 83.8 cm×176.8 cm,1496—1504年 波士頓伊莎貝拉·嘉納藝術博物館藏

    另一個模式是焦點透視法的時間敘事。波提切利的《盧克麗緹婭的故事》(圖5)用焦點透視法建構了一個縱深、對稱的城市空間,前景的中間是廣場,左右兩邊是建筑。這是某一時間所看到的城市景觀,但并不影響波提切利把不同時間發(fā)生的幾件事放進這個靜態(tài)的景觀里,他用的方法還是幾何形:在左邊建筑的長方形門洞里,畫著塞克斯特要強暴盧克麗緹婭;在右邊的拱形門廊里,畫著向親人們訴說恥辱后自殺的盧克麗緹婭。在梯形廣場上,圍滿了憤怒的羅馬軍民。畫家用含蓄的手法指向即將爆發(fā)的政變。

    焦點透視法帶來的改變是,事件不再是自左往右依次發(fā)生,而是將控訴與政變場景移到中間廣場上,因為這屬于廣場事件。

    繪畫的時間性體現(xiàn)為異時同圖,主要人物連續(xù)出現(xiàn)在同一畫面,比如《洛神賦圖》;還有異時同景,即同一人在不同時間出現(xiàn)在同一場景,或不同人物在不同時間出現(xiàn)在同一場景,例如前文提到的波提切利《盧克麗緹婭的故事》、蓬托爾莫《約瑟和雅各在埃及》、薩爾維提《去見大衛(wèi)王的拔示巴》,還有中國的桃花塢版畫《六才西廂記圖》。也許是因為焦點透視法,文藝復興時期的敘事性繪畫采用同一場景。但《六才西廂記圖》并非焦點透視,卻也采用異時同景,這種模式可以追溯到宋代,是有待深入研究的課題。

    圖6 安吉利科《圣母的婚禮和伊麗莎白的拜訪》 約1434年,科爾托納教區(qū)博物館藏

    圖7曼特尼亞《花園中的痛苦》62.9cm×80 cm1455-1456年倫敦國家畫廊藏

    東西方繪畫除了都有時間性,還有不少共性。比如文藝復興前期,安吉利科《圣母的婚禮和伊麗莎白的拜訪》(圖6),為了突出人物故事而大幅度壓縮城堡與莊園,曼特尼亞的《花園中的痛苦》(圖7)壓縮了山崗和橄欖園。這些與中國的敘事性長卷(比如《后赤壁賦圖》)壓縮山水的作風毫無二致。而在敘事繪畫里,山水也好,建筑也罷,都無非是劇場的道具。

    本文摘自《小山重疊: 比例、邊界、繪畫時空的限制與突破》一書,韋羲著,理想國|九州出版社2024年3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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