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不是一個硬得起心腸的人,但對父親,我自認為還是硬的。我有硬得起來的理由,關于這個理由,我想還是不說出來的好,免得大家以為我是個記仇的人。
父母都是那種沒文化沒得很純粹的人,母親用目不識丁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至于父親,他好歹會寫自己名字,這是鄉(xiāng)下作為一家之主必備的硬件。早些年生產隊大集體需要簽字畫押的地方多,我們家是以超支聞名于全村的,父親的名字就那么不體面地在那些欠條上蹲著,歪歪斜斜在蹲了大半輩子。后來日子好過了,給父親在銀行開了戶頭,他與銀行本子上電腦打出的自己名字正面相遇了,卻一下子陌生起來,重三遍四地問工作人員,這是我的名字么,咋這么中規(guī)中矩啊?
父親是那種中規(guī)中矩了一輩子的人,正是這個中規(guī)中矩,他斷送了我的前程,一個美術家的前程。念初中時,我要死要活地迷上了畫畫,其實應該叫作美術的,畫畫是我們鄉(xiāng)里的說法,而且我還平生第一次撒謊找父親要了八元錢,說是交考試資料費,買了一個對開的畫板背在身上,那樣讓我看起來很有點畫家的范兒。我就在一個下午逃學回家,央求父親給我做一回模特,這是存了心思的,父親一直想給自己照張相,可就是舍不得錢,能給父親畫出一張相來,也是不錯的。父親在生活中歷來都是采取退而求其次的態(tài)度,日子的步步緊逼,讓他學會了隱忍,但他未必能隱忍那我手里筆錢不夠理直氣壯的去處。
那個下午,父親板著身子端坐了半天,結果我卻畫了個半點也不像他的人出來,不是我在繪畫上沒悟性,而是我一心想把父親畫得偉岸點,深沉點。我看過很多關于父親的繪畫作品,大都能有讓人心靈能產生震撼的藝術效果。原諒我吧,是父親的錯,沒一張國字臉也就罷了,沒一雙濃眉大眼也都算了,怎么還可以五短身材呢?。
父親耽擱半天的工分卻換來一張自己不認識的臉,他的懊喪可想而知,但他沒有罵我,只輕描淡寫地丟出一句話來,還不如挑半天草頭來得輕松呢。在鄉(xiāng)下,挑草頭是重活,也是能得高工分的活兒,父親個子不大,但跑起來,特快,都是叫生活給逼出來的。
就這么一句話,父親徹底否決了我的才能,那畫板,我再沒敢背上身過,悄悄地藏在了床空下。
日子似乎就是在床空下這么溜走的,一直到我成了家立了業(yè),在城里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滋潤得一年到頭,才曉得回一趟鄉(xiāng)下,理一理自己的來龍去脈?;厝チ耍值芙忝眉覂簳r伙伴處那么一走,待在父母身邊的時候累計不到兩個小時。當然這話失之偏頗,聽兒子說,每次我睡著了,父母都還在床前一看好幾個小時電視呢,直到所有頻道都飄起了雪花。有什么好看的???一臺老舊的小彩電,那顏色就像醬缸里浸泡出來的,人物的臉嘴都變了形。撇開這個姑且不論,兒媳婦在床上躺著,多不方便啊,咋不曉得避嫌呢?撿破爛把個腦筋也撿成破爛了,我頗有微詞卻不好張口。
打從不能下地勞作后,父母單開了煙火,沒事迷上了撿破爛。每年臘月底里回家,縱算我不出門,也沒能有與父親待上兩小時的可能。往往我還在夢里,父親已沒了蹤影,起來晃一圈,不見人,問母親,說是早上路了,趕著臘月底里,家家戶戶清理屋子,那破爛就多,是平日里的幾倍多。我想象不出那幾倍多的破爛父親是怎么搬運回來的,更懶得想象,潛意識里,父親一直不曾給我撿過臉面,我好歹,還有個作家身份呢。
臉面,不撿就不撿吧,我在鄉(xiāng)下的日子少,少得我不站在父親身邊時,很多人都差點忘了父親還有我這么個兒子,算是眼不見心不煩吧。
可終究,父親還是煩上了我。
那天,是臘月底,但離我們回去過年尚有幾天時日。冬天的夜晚來得早,像我這么不賴床的人都捂進了熱被窩,可以想象有多晚了。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嫂子打來的,口氣很急促,帶著驚惶,說老三啊,快回來,爹不行了,只曉得喊你名字。
在我們鄉(xiāng)下,老人一旦思維模糊到只曉得惦記不在身邊的孩子,那就只有一個可能,要走路了。那一刻,我突然有了莫名的不安,父親,七十有三了呢。鄉(xiāng)下有說法,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
要說,父親即便去了,也是順頭路,我的不安顯得有點矯情了不是?
我一向不是個矯情的人,那晚我們找了車趕回去,第一次沖妻子發(fā)了脾氣,惡狠狠的,積攢了半輩子的斯文形象,瞬間瓦解。其實沒多大事兒,只為一本書,出門前我交代妻子了的,要帶上。
我欠父親一本書。
妻居然,給忘了。
對于寫作這個行當?shù)氖?,我基本不跟父親多說,他統(tǒng)共就只認識自己的名字,能說出個子丑乙卯來么?顯然不能。第一本書出版不久,我接到父親電話,姐姐在他身邊打來的,說父親有事找我。接了,父親在那邊吞吞吐吐地,說老三啊,我想找你要個東西?
我說什么東西您只管說吧。
父親在那邊猶豫了一下,又一下,最終沒只管說,他把電話給了姐姐,姐姐倒是只管說了,姐姐說爹想要你一本書。
我沖姐姐發(fā)了牢騷,說爹這是湊什么熱鬧啊,那些書他除了認得我的姓,還能認得什么啊。跟著掛了電話。那會我正為樣書鬧心呢,出版社只給我很少的樣書,多少人索要啊,父親撿破爛難不成還撿出文化來,能讀書了?
這應該是父親一輩子唯一一次利用高科技通過聲電波跟我的對話,期間父親也進城到過我家,卻一次都沒落腳,在我身后站一站就走開,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沒理他,有電腦在跟前,我誰也不理的。
這一次,不理不行了。
趕回鄉(xiāng)下,已是凌晨。
父親床前圍了一大群人,見我進去,許多人都伸出指頭,噓聲,意思是父親剛睡著了。
我看了一眼父親。
一屋子人都退出來,閑坐著,聊起父親的病來。母親很委屈,撩起衣袖擦一下眼,說晚上還喝酒了的,咋就突然起了病,還一下子人事不省了呢?母親怕做子女的怪她沒照料好父親呢。
我沒說話,站起來,來回走動著,但凡回到鄉(xiāng)下,我都這么個習慣,總覺得坐不住。
父親忽然在里屋咳嗽了一聲,聲音有點疲憊,說是老三回來了?
我說是啊,然后進屋,父親把被子往下按了按,以便頭能比較方便地轉動,末了他偏過頭看著我,不說話,只是笑。
我眼圈澀了一下,說我給你帶書回來了。
完了沖外面喊妻子名字,說給爹帶的書呢?
妻子兩手空空進來的,小聲說,只顧連夜找車,書的事給忙忘了。
我火了,你這是跟我表功???誠然,連夜送我們回家的,是妻弟。
父親擺擺手,說書的事早忘了,他有更重要的寶貝要給我呢。
父親有寶貝給我?滑天下之大稽呢。
正尋思著呢,父親把頭探到床前,指一下床空,意思有東西要我?guī)兔δ贸鰜怼?/p>
我扎下頭,把目光遞進床空里。
一個破爛不堪的畫板鉆進了眼簾。
是這個么?我滿臉疑惑掏出那個破舊的畫板,撣了一下灰塵,那上面卻是干凈的,舉起來,給父親看。
嗯,你打開看看!父親說。
打開了,是一些發(fā)黃的或者被雨水漬了的報紙夾在里面。
什么意思呢?我看一眼父親,父親說你再看看。
再看,就看出眉目了,那些發(fā)黃發(fā)爛的報紙上,無一例外的都有我的名字,那是我初學寫作時發(fā)表的一些豆腐塊,我現(xiàn)在,都羞于承認這些文字與我有關了。
母親什么時候進來的,我不知道,只聽見母親說,你爹撿破爛,跟人吹牛說,自己兒子把書寫到國外了。
結果呢,自然是沒人信,你爹急了,打電話找你要書。母親再擦一把眼。
我沒給父親書,父親沒辦法,就到處淘舊報紙。
但凡有你名字的他都寶貝樣撿了回來,裝在畫板里。母親還沒說完呢,父親打斷了她,有點得意地說,知道么,我現(xiàn)在會寫你名字了。
寫我名字?做什么用?我很奇怪父親的得意,父親鄭重其事地說,用處大著呢,我跟人家說了,只要有這個名字的破爛,我高價回收。
一不小心,我居然,成了父親的破爛。
(劉正權,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中國當代文學選本》《臺港文學選刊》《作品》《清明》《黃河》《莽原》《芳草》《延河》《雨花》《芒種》《紅豆》《青春》《啄木鳥》《文學界》《百花洲》《長江文藝》《佛山文藝》《廣西文學》《安徽文學》《山東文學》《時代文學》《天津文學》《四川文學》《都市小說》《短篇小說》《當代小說》《長江叢刊》等國內刊物。中篇小說《單開伙》被收入《中國文學年鑒2019卷》,有作品被翻譯成日文,英文,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