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舉從深圳回到云南昭通，是大寒那天。海拔3000多米的大山包霧氣蒙蒙，山路旁的雪松結(jié)滿了冰凌，他站在濕地的凜冽寒風(fēng)中，不?？人灾獨夤苎子址噶恕?/p>
“中華文化促進會提名我為‘中華文化人物’，讓我飛去深圳領(lǐng)獎?！蓖蹩伺e對"環(huán)視聽"記者說。1999年，他開始用相機記錄世界，鏡頭下始終只有鶴。近20年來，他追尋、記錄鶴的蹤影，保護、守衛(wèi)鶴的棲息地，幾乎耗盡所有積蓄。
在與鶴同行的日子里，他經(jīng)歷過朋友的死亡、親人的不解和籌資的艱辛，越孤獨，越滿足，也越堅定。
照片的變化，警示著鶴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
在深圳的幾天，王克舉有些醉氧，這讓他特別懷念大山包。大山包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黑頸鶴的越冬棲居地，2002年起，王克舉每年冬天都會來這兒的村民家寄居，拍攝黑頸鶴的冬季生活。當(dāng)?shù)貨]人不認識這個講話慢條斯理的東北大個子。
"環(huán)視聽"記者來訪時，王克舉正住在大山包北部的大海子濕地——黑頸鶴的夜宿地之一。他的土坯房不到10平方米，一套攝影器材、一張破床、一張木桌、一個電磁爐，便是全部家當(dāng)。
清晨6點半，濕地的天空月明星稀。王克舉按時起床，準備記錄天氣變化。突然，黑頸鶴的叫聲打破了寧靜：一只、兩只、三只……然后是翅膀拍打的聲音：一次、兩次、三次……
“黑頸鶴夜間用一只腿站在濕地里睡覺，可能會被結(jié)冰的水面凍住?！蓖蹩伺e向記者解釋，“所以必須拼命扇動翅膀?！?/p>
晨曦出現(xiàn)，一群黑頸鶴掙脫冰封飛上云霄，冰順著它們細長的腳往下掉，在天空劃出一道道“流星”。王克舉拿起相機，按下快門，拍下了這天的第一張照。
在王克舉看來，鶴類攝影不只是漂亮的照片，更要有研究價值，比如反映鶴的生存環(huán)境、鶴在不同天氣的表現(xiàn)、鶴吃哪些食物等。“過去的陽光照到土地上是紅色的，但現(xiàn)在偏黃，山上的溝壑也越來越多，這些細微的差別每天都在發(fā)生?！闭掌锏淖兓?，警示著黑頸鶴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
接近中午，鶴都飛走覓食了，王克舉才開始吃早餐。他放下攝影器材，步履蹣跚地去接水煮蕎麥粥——長年的負重拍攝導(dǎo)致他的膝蓋受傷，至今沒有痊愈。
下午，王克舉沒有拍攝計劃。他坐在門前的凳子上，看著不遠處上下翻飛的黑頸鶴，如數(shù)家珍地向記者介紹起來：“生活在高原的黑頸鶴很彪悍！”有一次，大山包村民養(yǎng)的狼狗來這片濕地“搗亂”，黑頸鶴根本不躲，齊刷刷地向狼狗邁步走過來，然后飛身躍起，張開雙翼，嚇得狼狗一溜煙跑了。
聊起鶴，王克舉就神采飛揚，他指著自己簡陋的床鋪說：“我感覺這和前幾天在深圳住的賓館大床沒啥兩樣?！?
“不拍照的時候，您會做些什么？”
“編我的黑頸鶴新書，還有好幾本借來的生物學(xué)論文書要讀，累了就聽聽理查德的鋼琴曲?！蓖蹩伺e頓了一下，又說道，“說實話，有時候也孤獨?！?/p>
濕地蘆葦蕩隨風(fēng)成浪，遠處傳來陣陣鶴鳴，王克舉與記者說起了這20年的孤獨與幸福。
夢鶴與云鶴的傳奇
王克舉與鶴的故事，還得從那位令人動容的“丹頂鶴女孩”說起。1987年，黑龍江扎龍自然保護區(qū)的養(yǎng)鶴女孩徐秀娟因?qū)ふ乙恢蛔呤У牡ろ旡Q犧牲。王克舉聽說這個故事后大為感動，便常常拿魚去保護區(qū)喂鶴，還與徐秀娟一家人結(jié)為摯友。“徐秀娟的弟弟徐建峰繼承姐姐遺志，辭去國企工作保護丹頂鶴，但他也在2014年因護鶴殉職?！?/p>
說到這兒，王克舉神情落寞、哀傷。如今，他每年都會去拜訪徐家姐弟的父母，三人刻意不提姐弟倆的事情，但每次見面仍是眼淚止不住地流。
在保護區(qū)，王克舉還結(jié)識了一位特殊的“朋友”。那是一只名為夢鶴的雄性丹頂鶴，生于1982年，在保護區(qū)里編號為15?！拔椅故硶r，一般鶴都趕緊跑來，忙不迭叼魚咽肚。夢鶴卻不然，它總是邁著有節(jié)奏的模特步前來，用喙先輕輕啄我的手一下，表示感謝后才從容進食?！?/p>
“每次我的汽車剛一停在夢鶴的領(lǐng)地邊，它便飛降在我面前迎接我，陪我走到巢區(qū)；等我走時，它又陪我走回汽車旁，看我駛離后才又飛回巢區(qū)。我由衷地喜愛它持重、紳士、高潔的品性?！?
1999年，王克舉開始在保護區(qū)進行丹頂鶴攝影，3年后，他決定專門對夢鶴進行跟蹤拍攝。他發(fā)現(xiàn)，夢鶴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妻子”，名叫云鶴。它們擁有一塊水草肥美的領(lǐng)地，常常在里面嬉戲玩耍，特別喜歡對舞，每次洗完澡，夢鶴還會給云鶴一個深情的擁抱……
王克舉跟拍了夢鶴的愛情生活，并整理成一本圖文并茂的書。他把書稿拿給一位女性朋友看，朋友看到夢鶴給受傷的云鶴梳理羽毛時就哭了。她說：“如果有一天我病了，愛人會為我梳頭嗎？”
然而后來，云鶴在一個風(fēng)雪天失蹤了。夢鶴多日不見云鶴，狂躁地東飛西飛。其間，很多雌鶴追求風(fēng)度翩翩的夢鶴，它都不為所動，甚至攻擊跟隨自己的雌鶴。
王克舉也幫助夢鶴尋找云鶴。他翻山越嶺找尋，車子常常陷在雪里，排氣管也刮丟了，有時只能徒步前行。最后，王克舉找到了云鶴血肉模糊的殘骸，它已經(jīng)被山貍子殘害了。王克舉不想讓夢鶴看到“妻子”的尸體，硬忍著悲痛，匆匆用雪和蘆葦將云鶴掩埋。
再見到夢鶴，它正在枯草叢中癡癡望著遠方。王克舉抓小魚給它吃，夢鶴張開翅膀迎接他，卻沒有吃下多少。
沒想到，那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2006年夏天的一個午后，夢鶴離開了這片濕地?！昂髞砺犝f它出現(xiàn)在一個很遠的濕地。我曾幾次前去尋找，期望見它一面，終未能如愿?！?/p>
如今，王克舉有時會一面開著電腦看著夢鶴“夫妻”的照片，一面聽著《梁祝》，默默掉下眼淚來?！霸僖矝]有這樣的朋友了?！彼f。
“鶴是我的情人”
在跟拍夢鶴愛情故事的時候，王克舉的人生也發(fā)生了許多變化。
早年，王克舉經(jīng)營一家印刷廠，盈利頗豐。2000年，他卻賣掉了業(yè)績向好的印刷廠，準備在扎龍建造一座鶴主題文化基地，起名“夢鶴苑”。在王克舉的設(shè)計中，基地分為丹頂鶴的生境與食性、特征與梳理、鳴叫與爭斗、跳舞與求偶、繁殖與哺育、飛翔與遷徙等專題館，力求立體展示鶴的一生。
然而，資金短缺、家人不解，又遇上母親、兄長接連去世，基地建設(shè)一度被迫停工。“傾家蕩產(chǎn)”，這是王克舉用來形容當(dāng)年境遇的詞兒。但他一直堅持，從未放棄，在他看來，保護鶴、宣傳鶴不僅是在保護生態(tài)，更是在呼喚一種忠貞高潔的品格?！苞Q是鳥中君子，正如古詩所云，‘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宵’，這就是我們中華的鶴文化?！?002年，“夢鶴苑”開園，王克舉懸著的心才算有了著落。
隨著主題文化基地開園，王克舉也開始了候鳥一般的生活。他常年櫛風(fēng)沐雨，寒來暑往，在昭通和扎龍之間“遷徙”，好多個春節(jié)都是跟鶴一起過的。他還在全國各地策劃、組織了“徐秀娟殉職15周年攝影展”，希望能用照片表達對丹頂鶴女孩的懷念與敬意。
王克舉愛鶴，愛到了偏執(zhí)的地步。20年間，他用掉20多萬張膠片，記錄下鶴在不同季節(jié)、氣候、生長期的行為，編輯出版了《丹頂鶴——生態(tài)典藏版》等多部圖書，很多圖片被各大國際鶴類保護的基金組織珍藏。一位國內(nèi)鶴類研究專家如此評價王克舉的作品：“這些照片，是難得的學(xué)術(shù)參考文獻，也是通俗易懂的科普讀物。”
在昭通，曾有一個商人非常欣賞王克舉，希望他能幫自己打理生意，但執(zhí)拗的王克舉堅持孤身在大山包拍鶴。對他來說，與人打交道，遠遠不如與鶴打交道來得自由、愉悅。
高原的烈日下，他終日不修邊幅，腳上的鞋還是剛剛補好的，原本白皙的皮膚也被曬得黝黑。他對記者說：“鶴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的恩人。我深深地癡迷于鶴，看到它們忽上忽下地飛舞，我就能忘記一切煩惱?！?/p>
如今，“夢鶴苑”已經(jīng)成了扎龍的環(huán)保教育基地和鶴文化研究基地，走上了發(fā)展正軌。王克舉準備給它找個買家，徹底放開。王克舉說：“我要把賣公園籌得的錢，拿去西藏拍攝鶴類不同的生活，我還要在昭通等地籌劃鶴類博物館的建設(shè)，推動丹頂鶴和黑頸鶴成為國鳥……”
王克舉說這些豪言壯語時，太陽逐漸隱沒，一群黑頸鶴在大海子濕地上空的霞光中飛舞。盡管看了無數(shù)次這樣的場景，他還是被震撼了。他說自己孑然一身、千金散盡，但仍覺得這輩子沒白活：“我從小就不合群，但是從不懼怕孤獨，因為孤獨了才會去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我像一只孤鶴，這一生也是為拍鶴而生的。”(人民日報中央廚房·環(huán)視聽工作室馮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