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海敏與恩師梅葆玖先生最后的合影)
“去年是兩岸開放交流30年,有趣的是,我1988年在香港已經通過一些票友,拜了梅老師,算來也差不多30年了?!薄芭_灣第一梅派青衣”魏海敏在接受記者專訪時說,在香港首次目睹梅葆玖先生表演6年后,她得以一償拜師心愿。
10歲進入臺灣“海光”劇校學戲的魏海敏,直至25歲首次見梅葆玖先生演出,領略真正的梅派藝術,排山倒海的震撼下,才驚覺自己演了那么多戲,“其實都是空的”。那時兩岸交流阻隔重重,魏海敏又隸屬有臺灣軍方背景的“海光國劇隊”,在港看戲和拜會都要萬般小心,當面學藝更無可能。
“真的是非常艱難,但真的是有一股力量,讓我看到了京劇真正的好,和京劇真正的難。好像有一扇門就這樣打開了,我進入到了那個殿堂?!蔽汉C粼谝淮卧L談中說。1991年,魏海敏終于隨兩岸交流潮登陸,向梅葆玖先生正式行梨園傳統(tǒng)拜師禮,成為其開門弟子。
“一個演員必須儲存很多能量,才可能再發(fā)展。雖然我的道路有點反過來,我們先做了一個創(chuàng)新的戲。”在初見驚艷和拜入梅門之間,魏海敏在臺加入京劇變革者吳興國的“當代傳奇劇場”,擔任《欲望城國》(改編自莎翁《麥克白》)女主角,收獲從“演行當”到“演角色”的啟發(fā)。在滿城盡是傳統(tǒng)戲的兩岸京劇界,留下綿延至今的驚嘆。
“帶藝投師”的魏海敏,在臺北與北京的雙城生活中,一面親炙恩師真?zhèn)?,潛心學習整理傳統(tǒng)梅派戲;一面在臺大量演出,其中大部分都是新編戲。“那十幾年的生活非常奇妙,新戲演得越多,越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力枯竭。所以,學老戲對我來說就像把錢存銀行,在北京存、到臺北花?!蔽汉C羧绱诵稳荨?/p>
1996年,魏海敏憑借梅派經典劇目《宇宙鋒》《貴妃醉酒》,摘獲中國戲劇表演藝術最高獎“梅花獎”。她也是迄今唯一獲得“梅花獎”的臺灣演員。2005年,魏海敏又以《四郎探母》《玉堂春》獲上?!鞍子裉m戲劇獎”。在臺灣,她是京劇界“永遠的女主角”,探索京劇創(chuàng)新的諸多可能,被譽為“全能旦角”、“千變青衣”。
(紀念兩岸交流30周年晚會上,魏海敏(右)與梅派男旦第三代傳人胡文閣同唱《梨花頌》)
2014年紀念梅蘭芳誕辰120周年“雙甲之約”收官演出,是魏海敏與恩師梅葆玖先生最后一次同臺。此前1年多時間內,梅葆玖先生攜眾弟子重走梅蘭芳大師昔日全球巡演之路。在臺北舞臺上,梅葆玖先生說,“我父親的遺憾之一是沒有到過臺灣,我很幸運,不但來過好幾次,這里還有我的開門弟子魏海敏?!?/p>
魏海敏因“接續(xù)兩岸傳統(tǒng)文化血脈”而深覺有幸,也篤志做“京劇推銷員”?!拔业亩鲙熋份峋晾蠋熯^世前一天,還到處演講、推廣戲曲,我絕對要繼承這樣的精神。戲曲有很深厚的文化底蘊,傳統(tǒng)文化透過戲曲跟現(xiàn)代結合,這多美!講給全世界的人聽,都很驕傲。”
“深情中百轉千回,雍容中婉轉細膩?!鄙畹妹放烧嫖兜奈汉C?,在傳統(tǒng)京劇世界里非仙即后;在新編戲領域獲名“惡女達人”。在自傳中寫,此生為了上臺做準備。已過耳順之年的她,如今大部分時間在大陸,笑稱自己正迎來事業(yè)的第二或第三春。大幕不落,紅氍毹上,梅派京劇正于當代搖漾風情萬端。
(1988年,魏海敏在香港向梅葆玖先生拜師。)
懂行觀眾漸少,梅派如何傳承?
記者:流派的概念在臺灣有著怎樣的接受情況?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講這個嗎?
魏海敏:流派這個事情,在臺灣當地的環(huán)境是,確實觀眾中懂得的人越來越少了。懂得流派的好壞,懂得里面更深的東西,達到一種欣賞的高度,越來越少人有了。但我想一個演員,如果沒有流派的浸潤,還是比較空泛的。因為流派起到的作用,其實是幫助演員更全面地發(fā)展,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加入自己成熟的觀念,這才是一種比較完整的訓練方式。
記者:您作為梅派傳人,代表梅派在臺灣的當代發(fā)展,您覺得梅派如何能更好地傳承?
魏海敏:我們有些時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我覺得未來的演員,應該有更全面的教育培養(yǎng)?,F(xiàn)在年輕演員沒有更多的時間來學戲,因為他們的工作量太大,一個月有很多的演出。真要去演一出流派傳承的戲,不多見。大概頂多兩三個月才輪到唱一次,相比之下真的很不夠。
在這個時代,要成為一個京劇演員,說不定要花費更多力量。因為他們已經沒有那個老的環(huán)境,可以讓他們有更多的養(yǎng)分?,F(xiàn)在沒辦法,那他自己要從什么地方去得到,是要費一些功夫的。
(魏海敏(右)演出新編京劇《金鎖記》。)
誰在走進戲院,看到了什么?
記者:據您觀察,京劇觀眾的年齡層是什么樣的?
魏海敏:現(xiàn)在的觀眾在我看來比較鐵桿的是五六十歲的、已經或面臨退休的女性觀眾,這是一個比較大的觀眾群。年輕人當然我們極力想要拉攏他們,讓他們進到劇場看戲。但做歸做,什么時候能發(fā)芽,我們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很多“粉絲”,年齡層也都不高,有“80后”、“90后”,他們真的很不錯。
京劇是程式化很深的劇種,所以在表演的時候,你往往看技巧的層面會比較多,受感動的層面基本上是會減少的。但是老年觀眾,在看技藝之外,還在看回憶,感受年輕時候的回憶。他的取決點不在于這個戲有沒有意義,對這個戲他是有感情的。
但年輕觀眾不是這樣,他來接觸你的時候,他就是全盤地在觀察,你這個戲好不好看,有沒有意思。如果沒意思,掉頭就走了,所以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
記者:您收到過怎樣的觀眾反饋,比較喜歡的評價是什么?
魏海敏:那當然是,“一種美好的觀劇經驗”。另外,因為戲曲講究美,尤其梅蘭芳大師,他的審美是很高的。他編創(chuàng)所有的角色,前提是以美作為一個指標。我在舞臺上越熟練的時候,那種美的意境,我就越能夠掌握。
傳統(tǒng)戲我現(xiàn)在基本上真的是唱得比較少了,但不管怎么樣,每一個梅派戲的印象都還是很深刻的。我也盡量做到像梅大師(梅蘭芳)那個年代,每個姿態(tài),幾乎都是能拍照留念的那個感覺。在臺上意識很清晰的時候就可以做到。唱念做打,每一樣都要注意到的時候,需要非常熟練。
我很喜歡這些年輕觀眾說,我演某一個角色,讓他特別感動,好像看到了女主角的個性、背景等,這是我最喜歡的。因為這塊是我刻意想要去經營的部分,他看出來了,我就覺得我應該是做到了吧。
(魏海敏(左)與吳興國演出改編自莎翁《麥克白》的《欲望城國》。)
四大名旦后,京劇如何發(fā)展?
記者:您最近的演出中,傳統(tǒng)戲和新編戲大概各占多少比重?
魏海敏:現(xiàn)在我倒是在大陸傳統(tǒng)戲還演得多一點兒。在臺灣幾乎沒有演了。那些機會都讓給年輕的(“國光”劇團)團員。我在臺灣演的幾乎都是這幾年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編戲),我們會重復再演?,F(xiàn)在的計劃是這樣。
記者:京劇目前在臺灣以新編戲為主,大陸戲曲界也開始探索各種形態(tài)。您如何看待當前兩岸新編戲的創(chuàng)作?
魏海敏:創(chuàng)新戲在臺灣的創(chuàng)作歷程還是比較長。所以經驗比較豐富,題材也比較多元。大陸的創(chuàng)新戲有很多都希望是比較主流的,希望有一種更正規(guī)的觀念。但所謂專業(yè)的戲曲創(chuàng)造,到底是要什么樣的方式,現(xiàn)在比較模糊。你可以話劇式,可以地方戲曲式,京劇式倒反而變弱了。
真正的傳統(tǒng)戲曲的編創(chuàng),在梅蘭芳大師以前都比較以男性為主,但那個戲劇的形態(tài),其實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方式。從梅蘭芳大師他們之后,你可以明顯看到,女性題材的戲就創(chuàng)造出來了,比較多了。以前都是以老生為主,后來就以女性為主,所有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看到比較多的,都是這四大名旦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戲。
京劇是封建時代的產物,它的高度在梅蘭芳大師他們那個時代創(chuàng)造出來,我認為已經到最高點了。就它整個的形式,唱念做打所運用的元素,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是最高點了。
我們現(xiàn)在其實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們現(xiàn)在的世界非常進步,但我們的戲曲還沒有進步,還維持在原本的元素。這不是說一下就能改變的,沒有那么容易。你要找到新的形式,要有新的觀念、新的審美在里面,這個部分確實是現(xiàn)在的課題。
(魏海敏在京劇講座上。)
喜不喜歡京劇,這是個問題?
記者:大陸知名京劇女老生王珮瑜在《奇葩說》節(jié)目中說,這世界上其實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喜歡京劇的人,還有一種是還不知道自己喜歡京劇的人。您怎么看?
魏海敏:她的前提是每個人看了京劇都會喜歡。但照我來講不是的?;蛟S應該放大一個方向,其實有些人比較傾向于東方文化,有些人比較傾向于西方文化。比如民國時期,有很多國人喜歡西洋的東西,跳舞、電影,他天生地更趨向于西化的生活。但有些人就是喜歡很古老的中國,書法、字畫、古琴,這是前幾世的靈魂慢慢到這一世來,你就是這樣的人。我覺得沒有所謂。
京劇本身確實是一個過去精彩的東西,現(xiàn)在我也不認為京劇真的很精彩。因為已經沒有那個創(chuàng)意了,這些戲都是我們前輩創(chuàng)造的,我們過了這么多年來,還在演這個戲,根本沒有創(chuàng)造、創(chuàng)意嘛。不是某一些人的問題,而是整個大環(huán)境慢慢影響的。
人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命運,京劇也有它的命運。但它應該還是源遠流長的,有很強的力量可以一直延展下去。
記者:如果讓您模仿這個句式,來描述下京劇觀眾,您會怎么說?
魏海敏:我的感覺是說,只要看京劇受到感動的人,他就是一個身心靈都結合的人。因為很多人身體和心其實是分開的,更不要說他的靈了。身心靈結合的境界,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你真的看懂一個戲里在講什么事情,受感動的那一瞬間,其實對你整個人的合一,是非常有幫助的。我想藝術都會是這樣的。(人民日報中央廚房·日月談 張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