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22日,王偉力在北京“心目影院”接受“環(huán)視聽”工作室采訪)
盲人作家海倫·凱勒在《假如給我三天光明》里,設想了如果重見天日,她會做些什么:她會仰望親人的臉、去森林體驗自然界的美麗、在黎明前感受黑夜變成白晝。而王偉力創(chuàng)辦的“心目影院”,卻在盲人和志愿者之間開展了一場場“假如給我三天黑暗”的公益體驗?!叭绻悴蝗ダ斫馊旌诎?,你就不能切身感受盲人的困苦?!蓖鮽チφf。
王偉力是一位助盲人士,“環(huán)視聽”工作室記者在北京市鼓樓西大街的一處四合院里見到他時,他正為第二天舉辦的盲人運動會忙活著。“心目影院”就坐落在這里。這是王偉力專為盲人講電影的地方,“我們用眼看,他們用心聽”——把電影中的情節(jié)、畫面付諸語言載體,讓盲人在頭腦中感受,這就是王偉力所做的事情。他說,在關(guān)照盲人的感官時,盲人也在關(guān)照他的內(nèi)心。
“假如給我三天黑暗”
“請大家閉上眼睛,把眼神收回來。在一片綠色的苔蘚上,有一些亮亮的黏液,這些黏液不斷地朝前移動,原來這是蝸牛的足跡。一只蝸牛在綠色的苔蘚上爬著,它慢慢地蠕動身體,兩只長而纖細的觸角,在頭上擺動著,身體是肉色的,泛著鮮嫩的光澤,這時候又碰到了一只蝸牛,兩只蝸牛對頭碰見了,它們就像久別的情人那樣,互相用角觸碰著對方,深深地吻了起來?!边@是王偉力給助盲志愿者描述的一個場景,為的是讓他們了解,僅靠聽覺,自己能否準確地感受這個世界。
“其實蒙上眼睛,我們對于時間的判斷、對于方向的判斷、對于事物的判斷,完全是兩回事兒,你所看見的和你所聽見的,可能根本不相關(guān)?!蓖鮽チ忉?,“我們獲得的信息,90%以上來自視覺系統(tǒng),如果視覺被屏蔽了,就很難找到事物的完整信息。我們覺得我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正方形有四個角,樹有葉,但盲人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天安門、長城以至于他們的家形狀幾何,他們也一概不知。”在王偉力接觸的盲人中,有不少都會因為自己看不到最熟悉的東西而懊惱,他們會拿拳頭猛砸自己的眼睛,直到眼冒金星?!八麄兙蜑榱丝吹竭@‘金星’。但那是視覺嗎?這就是視覺屏蔽后對心理造成的影響?!?/p>
在“假如給我三天黑暗”的體驗中,參與者戴上眼罩,與光明隔絕。然后大家跟平時一樣,上街、吃飯、買東西?;顒咏Y(jié)束時,只有兩個小孩還在堅持,更多人的心態(tài)面臨崩潰。“有個女孩,眼罩摘下來的一瞬間,嚎啕大哭起來?!蓖鮽チφf,“她只說了一句話,‘能看見真好’。在經(jīng)歷黑暗后,她更加體會到,她所擁有的一切是多么珍貴?!?/p>
作為體驗的組織者,王偉力也參與其中。戴上眼罩后,妻子牽著他在自家院子里散步?!把壅忠淮魃?,這世界立馬變了。原本是我熟悉的,突然陌生了?!蓖鮽チφf,“時間一長,恐懼、無助、焦慮、懷疑這些情緒全出來了:過馬路會擔心被車撞,聽到車聲會想這是什么車,速度多少?真實情況跟自己想的是否一樣?雖然妻子牽著我,明知道不會有事,仍會擔心腳下踩空。但越是這樣,我就越能體會到盲人的困難,珍惜眼前的幸福?!?/p>
體驗的最后,每個人都畫了一幅畫,其中有一個勞改犯的兒子,畫了兩個腦袋,卻只有一只眼睛,“那是表達他希望和監(jiān)獄里的父親一起看外面的世界。”王偉力說道。
從750元漲到60萬元
王偉力曾是中科院的一名科研人員,妻子鄭曉潔是北大心理學的高材生?!拔颐妹弥橇τ袉栴},一直是我在照顧,所以我們一直關(guān)注殘疾人?!蓖鮽チφf,“后來我妻子在學校認識了一個雙腿有殘疾的同學,每天上下樓都用手撐著樓梯,靠挪動臀部來完成,卻從不要人幫忙,讓她很感動。我跟她不約而同地想到做一部關(guān)于殘障人士生活的紀錄片?!本瓦@樣,夫妻倆走上了公益事業(yè)。
紀錄片在中國教育頻道播出后,由于題材問題,沒人贊助,一年后被迫停播。但此時的夫妻倆,心里卻放不下那些生活不便的殘障人士,尤其是盲人。“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看不見東西是最可憐的?!庇谑?,2003年7月,王偉力夫婦用不多的拆遷補償款作為啟動資金,創(chuàng)辦了“紅丹丹教育文化交流中心”,開始全職為視障人士提供服務。
2004年的一天,王偉力的一個盲人朋友來家里做客,為了滿足這位朋友對電影的好奇心,王偉力開始了第一次“講”電影的嘗試?!芭笥崖犕攴浅<樱е抑鞭D(zhuǎn)圈?!蓖鮽チφf,這件事對他的觸動很大,他發(fā)現(xiàn)盲人未嘗不可以“看”電影。第二年,王偉力在鼓樓西大街物色到一個約20平方米的房子,月租750元,“心目影院”開張了。
擺在眼前最大的問題,是運轉(zhuǎn)資金不足。由于某些原因,“紅丹丹”無法注冊“非營利性組織”,只能在工商部門注冊?!斑@樣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紅丹丹無法享受募款、捐贈等社會組織待遇?!狈蚱迋z花光所有積蓄,把能借錢朋友的電話都打了個遍?!坝袝r朋友看到我們電話都不敢接?!?/p>
一晃12年過去,因為政策變化,“紅丹丹”終于申請為非營利性組織,迎來了社會各界的善款。如今,房子增加了兩間,年租金卻漲到60萬元,王偉力講解的電影,也接近300部。這期間,有令他高興的成果。一位姓楊的大姐,40多歲時失明,她曾經(jīng)多次跟家人發(fā)誓:如果誰當著她的面看電視,她就跳樓。當時她的家人非常擔心。后來一位朋友把她介紹到王偉力那兒,聽電影時她一聲不吭,電影演完后她興高采烈,一通感謝。回家后說了一句話:“從今天開始電視歸你們?!彼煞蜢话?,說:“別別別,我們都習慣了,不看了。”這時陪她看電影的女兒說:“爸,媽好了,沒事兒了。”一家人這才放下心來。王偉力笑著說:“這件事讓我發(fā)現(xiàn),盲人朋友對視覺的需求是多么大?!?/p>
(2014年10月11日,王偉力主講電影《棋王和他的兒子》)
(正在傾聽電影的盲人表情對著劇情而變化)
照出我們內(nèi)心的盲點
歌曲《你是我的眼》中有句歌詞寫道:“你是我的眼,帶我領(lǐng)略四季的變換;你是我的眼,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蓖鮽チΡ闶且曊匣颊叩倪@雙眼,幫助他們從電影的豐富素材里感受這個世界。
“這是直升機,它像個倒扣的勺子,頭上架著一臺電風扇,把它帶到空中?!薄斑@是海豚,身體像水滴,尾巴像彎月亮,身上有三面小旗?!薄耙黄瑯淙~上,一群蚜蟲一個挨一個,密密麻麻的。這時候,一只七星瓢蟲順著葉脈爬上來,正好看到自己的食物,興奮地沖過去。”這就是王偉力講述電影的方式,像旁白,卻比旁白更貼心、更細致。
王偉力覺得盲人失去視覺功能后,內(nèi)心要比常人更敏感,講述的東西,會在他們心里掀起巨浪。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在選取電影題材時,會過濾掉暴力或性愛題材,萬不得已時,會采取另一種方式來講述?!耙活w子彈打中腦門,在電影里是很血腥的畫面,但我不會說‘子彈打中腦門,穿過頭顱,血漿四濺,順著白墻緩緩流下’,而是‘某人頭部中槍,應聲倒下’;出現(xiàn)性愛鏡頭,我會略過他們的性行為,描述當時的燈光、朦朧的鏡頭,盲人聽到電影里的聲音,他知道在發(fā)生著什么?!蓖鮽チ忉?,“我們擁有完善的視覺系統(tǒng),但對于這些畫面卻看得麻木了,這是一件很可怕、很令人痛心的事情。世界上有很多值得同情的東西,我們卻感覺不到。如果你能看到盲人對這些鏡頭的激烈反應,你一定會震驚、反省。”
在一次志愿行動中,王偉力讓每名志愿者帶一位盲人去觸摸長城,講解沿途風景?!爸驹刚呃镉袀€小老板,油光滿面、大腹便便,扎著一條馬尾辮,手腕和脖子上都戴著金鏈子。但他講解得非常認真。第二年他又來了,把我嚇了一跳,為什么?因為他把頭發(fā)剪短了,馬尾辮沒有了,臉上的贅肉和大肚子沒了,手上的鏈子也摘了,變成了一個非常干練的小伙子。他說:‘牽著盲人上長城對我觸動太大了,你們上次給我發(fā)的榮譽證書,現(xiàn)在還在我們家書柜的最上層擺著。每次看見它,我都跟自己說一句話,只有這天你是干凈的?!蓖鮽チΩ袊@,“他被盲人朋友對生活的熱愛和純真的態(tài)度感動了。在社會里摸爬滾打久了,人們就忘了如何真誠待人。這些盲人遠離勾心斗角的世俗,還保留著純良的人格。他們是我們的鏡子,照出我們內(nèi)心的盲點?!?/p>
假如給你三天黑暗,你會做什么?反觀內(nèi)心,也許是這里面最大的意義。(人民日報中央廚房·環(huán)視聽工作室 龔新葉)